想割外星韭菜,不能只懂地球经济学 | 科幻小说
12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冬日暖阳」。
昨天的《生命幻觉》是一系列优美而感伤的短故事集合,让我们在不同的小世界中,用不同的方式感悟时间和生命:把英短送上火星后,它们毁灭了地球 | 科幻小说今天这篇故事关于外星人的经济,即使它们很遥远,但也能给地球人的生活带来有用的启示。
阿塔穆里
全文11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
一
你正考虑在屋外的院子里添置一个大垃圾桶。无论将之摆放于前院或后院,其成本均为100元。新购置的大垃圾桶将为你带来一定的便利。若将其摆放在后院,此便利对于你价值120元。若将其摆放在前院,你出门时可以更方便地丢垃圾,因此垃圾桶带来的价值为150元。你思考了一下,垃圾桶摆在后院获利20元,摆在前院获利50元,于是你决定将之置于前院。
成本-收益分析,小孩子都会选,但这就是经济学。
——《微观经济学讲义》
“阮先生,经理的日程很满,不方便见您,很抱歉。”前台接待把阮其运的名片推回他的面前。
阮其运的右手不自觉地伸向领口,推了推塌了一半的领带结,急切地问道:“他什么时候有空?我可以等。”
“经理说,公司暂时不会考虑投产这种药,您还是请回吧。”微胖的女接待坐在柜台后面,指尖把玩着一支笔,百无聊赖地抬眼看着他,身后墙上“鸿益制药”的牌子溢出柔和的白光。
阮其运还待再说,女接待的胖脸上樱唇先启,道:“阮先生,疫情已经结束了,你的这张特效药方现在不会有人需要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她仿佛遇上了救星,拾起话筒夹在肩上讲了起来,不再理会阮其运。
阮其运失望地拿起名片,转身推开玻璃门,走入中环的车马喧嚣。他站在人行道上,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上面列着数十家大小药厂,其中大部分名字已被打了红叉。他拿起笔在“鸿益制药”上划了个大叉。
他看了一眼停在道旁的的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港铁的入口。身上的西装歪歪扭扭,似乎怎么调整都不舒服。
他任由摇摇晃晃的地铁把他带回荃湾。走过家门口的菜市场时,卖猪肉的卢大爷看见他,大声笑道:“喂,经济学家!药方子卖出去了吗?”四下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阮其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穿过市场,走进一处老旧的居民楼,回到家门口。
推开门,妻子秦珊和邻居王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王太太见了他,叫道:“下午好,阮先生。”
阮其运看也没看她一眼,口中嘟哝道:“下午好。”径直走进了房间。他一把扯掉领带,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这该死的衬衣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换衣服的时候听见客厅里王太太告辞的话音。
秦珊走到房门口,倚在门框上看着他,说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对我们的邻居礼貌一点?”
阮其运憋了一整天的气,此时忍不住转头大声道:“你为什么又把我的事情告诉她?你明知道她是个大嘴巴!现在楼下那些闲人全都知道了。‘嘿,经济学家,你的药方子呢?’”
秦珊冷冷道:“你若是不想被人嘲笑,为什么不少干点投机取巧的事情?再说了,王太太也是好心,上次我们还不起债,还是她借了钱给我们。”
阮其运“哼”了一声,道:“什么投机取巧?这是经济学。”
秦珊道:“别自欺欺人了。你每次‘投资’都把所有的钱搭上,以至于一输尽空。一个懂经济学的人怎么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怎么会把自己的资产全部用在一处?”
阮其运大声道:“你知道资产是什么意思吗?资产是‘预期会带来经济效益的资源’。放在银行里等着发霉的钱算什么资产?”
秦珊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无奈,半晌道:“你有一封信,好像是专利费账单。”
没有回答。洗手间的门重重地合上了。
二
你修剪一块草坪需要50分钟,制作一个面包需要100分钟;邻居玛丽阿姨修剪一块草坪需要100分钟,制作一个面包需要50分钟。你们两人各需要修剪一块草坪和制作一个面包。假如你们各干各的,则你要花费150分钟,玛丽阿姨亦要花费150分钟,两人总共花费300分钟。假如你顺便把玛丽阿姨的草坪也修剪了,作为交换,她帮你制作一个面包,则她制作两个面包需要100分钟,你修剪两块草坪需要100分钟,两人总共花费200分钟。
若人人皆从事自己具有相对优势的工作,则总体效益大大提升。人各有所长,始有贸易。
——《新编微观经济学》第二章
阮其运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了酒吧。每当他经不住妻子的唠叨和账单的重压,他便会游荡到这里。他失魂落魄地点了一杯威士忌,埋头喝起了闷酒。
他是怎么沦落至此的?阮其运自己也很想知道。
他根本不是什么“经济学家”。他从前是个的士司机。有一次他接载了一位香港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一路上教授跟他聊了很久,关于经济学,关于股市,关于金融。他觉得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教授的一席话为他打开了新的世界。经济学似乎无所不能。他相信经济学。
他没有读过大学,但是他想方设法找来了大学里经济学专业的课程表。他对照着课程表,找来了《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等课本,逐一自学。
而后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投入股市。恰巧那一年股市行情大好,他购买的一支科技概念股更是翻了数倍。一夜之间,他变得富有了。尽管很多年后他的妻子总会说那不过是运气,但阮其运自己不这么认为。“这是经济学。”他总是说。
或许是命运使然,他接下来又进行了几次大笔投资,都获得了成功,赚得盆满钵满。他坚定地相信是经济学给他带来了成功。那些日子里,楼下市场的卢大爷见到他总是会招呼:“经济学家!”他知道那是发自真心的。不过这称呼他也没能听多久,因为他很快搬到了港岛的豪宅。
在港岛生活的日子是他人生的顶峰,也就是在那时他结识了妻子秦珊。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他记不太清了。也许有两三年。
他把现金几乎全买了股票,金融危机却倏然而至,比零八年的那一次更加猛烈。他的财富一夜之间全数蒸发,还欠了一屁股债。他和秦珊又搬回了荃湾。
其后阮其运又借钱投资了几次,“经济学”却不再站在他的一边。秦珊让他不要把所有的钱拿去“赌博”,他却不听。秦珊开始在大公司做秘书文员,用一份稳定收入支付账单、供两个孩子上学。她的钱不让他碰。他这才“安分”了一段时间。
不久前埃博拉VI型病毒疫情爆发,阮其运又看到了机会。一家药厂研发抗埃博拉特效药已初有成效,但是资金不足濒临破产。阮其运心想特效药市场是垄断经营,需求的价格弹性又小,当可大赚一笔,于是他连忙筹钱投资了这家药厂。谁知特效药是研制成功了,但疫情却结束了。药厂还是倒闭了,只留给阮其运一张药方和几箱特效药。
阮其运把香港本地和外资的药厂都走遍了也没能卖出这张药方。
他连喝两口酒,只觉头开始变得沉重。酒吧里没有几个顾客,柜台上方的电视机发出嘈杂的声音。他眯眼看去,电视在放《另一个世界》。这是最近几个月家家户户都收看的电视节目,讲述11光年外罗斯128b行星上的乌它人社会。
两年前人类探险队抵达了这个类地行星,并发现了与人类相似的智慧生命,“乌它”是它们的语言中描述它们自己的词语。乌它人的生理结构虽与人类相似,但社会结构与地球颇不相同。乌它人社会的科技、文化、经济各方面的发展相当不平衡。社会学专家、外星生命权威麦吉尔博士认为其发展状况可粗略与地球的蒸汽时代相比。(当然,这不过是为了满足民众的好奇而作出的极简化论断。)
罗斯128b行星(媒体都将之称作乌它星)最令人类兴奋的是地壳中大量的稀土元素。稀土元素在地球上贵如黄金,在乌它星却一钱不值。而地球上的铝在乌它星却是稀缺。地球商人发现可以使用乌它货币从乌它星购买稀土,而乌它商人可以用美金在地球购买铝,于是建立了货币兑换机制。星际货运飞船通过空间折叠来往于两星,满载着稀土和铝,于是开启了星际贸易。
貌似憨豆先生的主持人努力用充满激情的语调说道:“今天我们依旧邀请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嘉宾基尼先生!晚上好,基尼,不知道你们那边现在是不是伍什基努呢?”(“伍什基努”意为“背向恒星的时刻”,即夜晚。乌它语言中没有直接对应于“白天”或“夜晚”的词汇,因此翻译器无法译出。不过多亏了这档节目,如今这些乌它日常用语在地球的普及程度或许比“萨瓦迪卡”[1]在香港还高。)
[1]泰语“你好”
阮其运仰头灌下一口酒,红着脸嘟哝道:“明知故问。”
电视画面中可见一位助手把主持人的话语输入电脑。乌它星距离地球11光年之远,所有与地球之间的通信均需通过拟虫洞超光通信站传送,耗能巨大,成本极高,因此地球与乌它社会的普通通信均以文本为媒介。阮其运当然见过乌它人的照片——在这个网络时代应该没有谁没见过。它们的外貌与人类相似,不过身形较为矮小。
电脑屏幕上浮现出来自遥远世界的回答。“你好。这里现在是卡诺基努(白天)。”
主持人开始和乌它人基尼闲聊起来,谈话多半是关于异域风情和乌它文化——观众们最感兴趣的话题。
“什么,你们有电影,但是没有电影院?噢,”主持人做出夸张的表情,对着观众喊道,“乌它星没有电影院!”
酒精使阮其运的头脑发胀,他费劲地摇了摇头。
乌它人写道:“人群聚集容易传播喀吉。”(“喀吉”即为“疫病”,坐在一旁的乌它专家适时解释道。这些不时蹦出的外星词汇甚至成为了观众们喜闻乐见的噱头,但阮其运是无法理解这种奇异爱好的。)
主持人问道:“你们的星球上时常有喀吉吗?”
基尼答道:“一直,持续。”
“噢,”阮其运醉眼惺忪地笑道,“病死你们吧,一群外星侏儒!”他才稍觉宣泄的快感,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头。
主持人这次似乎真的很惊讶,问道:“乌它星上一年四季都有疫病?你们没有医生吗?”
基尼道:“我们有胡吉。”
“什么是……胡吉?”主持人困惑地看向坐在一旁的乌它专家。专家也一脸不解。很显然,这是翻译器未曾收录的词汇,因此翻译器直接进行了音译,连专家也从未遇到这个词汇。
乌它人继续道:“胡吉施法,祛病。”
主持人作恍然大悟状,道:“巫医。天哪,乌它星上还有巫医这个行业。”
电视继续热烈地发出声音,可是阮其运却陷入了思维的泥沼。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体内的威士忌却在将他的意识拉向深渊。他努力挣扎,与酒精拔河。
不,他需要先睡一觉再想。阮其运艰难地撑起身子,从吧台凳滑落到了地板上。
三
人人都爱垄断。制药公司捂着配方绝不外泄;腐败官员给自己的亲戚颁发独家经营权;电力公司因规模效应而获得自然垄断。
垄断企业可以自行决定生产产品的数量,可以自由定价,因而可以获得丰厚的利润。在自由市场中,产品的价格在大部分时候接近于平均成本(包括机会成本),而在垄断市场里,产品的价格远高于成本。若无政府干预,垄断市场便是企业家的天堂。
——《新编微观经济学》第五章
清晨刺眼的阳光使阮其运头痛欲裂,但是他的思维却一片澄明。昨天那胖女接待说得不错,疫情已经过去了,这张特效药方在地球上是没可能卖出去的了。为什么不试试把它卖给乌它人?乌它星球医学落后,各种疫病常年横行,说不定便有哪一种病恰好与这药对症呢?
阮其运心想,反正也是卖不出去了,不妨一试。
他打开电脑,联系了地球驻乌它星大使馆联络办公室,请求他们在乌它星上为他的药方做些推广。为此他支付了银行账户中几乎所有余额。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出乎阮其运的意料,没过几天大使馆便传来讯息,有个乌它公司对他的药方感兴趣,要求他提供一些样品以供测试。
其时阮其运正在家中睡得昏沉,接到消息后几乎从床上跳了下来。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转动。把特效药样品通过星际货运飞船寄达乌它星需要花费一大笔钱,但考虑到药方不能泄露,这似乎是惟一的方法。
他推开房门,发现王太太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妻子秦珊聊起了家常。王太太看见他,大声道:“下午好,阮先生。”阮其运道:“下午好,王太太。”说罢干咳了几声。王太太瞄了他几眼,又啰嗦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秦珊手中叠着衣服,头也不抬,道:“怎么每次你一出现就把我的客人赶走了?”
阮其运无意与她争吵,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便道:“我的药方有希望卖出去了。”
“哦?”秦珊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他。
阮其运便将在乌它星投放了广告、有公司希望他寄去样品的事情说了,并告诉她他需要一笔钱把样品寄去乌它星。
秦珊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似是不信,又似生气。半晌她吐出一句话:“你疯了吗?”
阮其运不禁怒火中烧,道:“我又怎么了?我在想办法把药方卖出去啊。”
秦珊的情绪激动起来:“和外星人做生意?谁会去和外星人做生意,除了那些走投无路的破产商人和头脑发昏的投机分子?”
阮其运怒道:“妇人之见!愚民之见!只要有钱赚,和谁做生意不是一样?”
秦珊悲哀地看着他,道:“噢,我忘了,你既是个破产商人也是个投机分子。”
阮其运努力抑制住转头就走的冲动,道:“我不和你多说,你就帮我这一次就行了。等我赚到那些外星病夫的钱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秦珊继续叠衣服,口中道:“想都别想。我这些钱是要给两个孩子读书用的,还要支付各种各样的账单,绝不作他用。你爱投机你就去吧,但我不会让孩子们和你一起流落街头。”
阮其运眼见再说无益,只得垂头丧气地出了家门。眼前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也是他最不想用的办法。
阮其运整了整不甚合身的衬衫,吸了口气,推开雕刻着精巧花纹的厚重木门。偌大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窗旁立着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背影,瘦脸旁露出半支粗大的雪茄,一端闪着一点红光。窗外是中环的车水马龙。
阮其运犹豫地走进房间,叫了一声:“陈总。”
陈与文转过身来,咧开嘴,道:“运哥,怎么这称呼这么生疏了?”
阮其运看着从前给自己斟茶倒水的跟班,发觉他倒似是更加年轻了,一身西装革履闪闪发亮,令阮其运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歪斜的皮带。他拿起桌上一个雕花檀木的纸镇,随意端详了一阵,心中想着该怎么开口。
他的老同事在宽大的皮椅上坐下,说道:“你投资药厂的事情我听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灰心。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
阮其运把在乌它星卖药方的事情告诉了他。陈与文边听边以手支颐,似乎在思考此事有无成功的可能。
半晌,他开口道:“运哥,你从前很照顾我,我能有今天也是多亏了你。你有什么困难我肯定会帮忙。这样吧,五千美金够不够?”说罢拿起钢笔写了一张五千美金的支票。
阮其运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忙道:“够了。等我卖出了药方就把钱还你。”
昔日的下属却随口道:“不用,我也没指望你还钱。”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皱了皱眉。
阮其运心头火起,冲口而出道:“我是来找你借钱,不是来求你施舍的。”
陈与文摊了摊手,道:“悉听尊便。”
阮其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尴尬不已。他看了眼桌上的五千美元支票,咬了咬牙,伸手抄起支票,起身离开了。
阮其运到星际货运公司香港分部,花两千美元寄出了一箱特效药。
大约过了一个月,大使馆传来乌它星的消息,称特效药对乌它星上的一种病毒有效,它们的公司愿意购买。
秦珊听说后,淡淡地说道:“总算你又走运了一次。它们愿意出价多少?”
阮其运没有立刻回答。他躺在沙发上静静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不卖了。”
秦珊转头道:“什么?”
阮其运直起身子,道:“我不卖药方了。我要以药方入股这个乌它公司。卖药方只能赚一次钱,但是卖药,这可是垄断生意。我们可以大赚一笔。如今地球与乌它星之间的贸易以贵重金属交易为主,是因为星际运输成本太高,其它商品的交易无利可图。如今我们将药方交给乌它本地的公司生产,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开拓新的市场。”
秦珊难以置信,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入股一家外星公司?从来没有人这样干过。”
阮其运道:“没什么不行的。只要它们能明白‘技术入股’这个词,就没问题了。”
秦珊连连摇头,道:“我不赞成。我们对于乌它星的商业运作一无所知,这样做风险太高了,还不如卖了药方稳妥。”
阮其运没有理会她的反对,道:“不承担风险哪来的收益?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再说了,五千美元也是我借来的,我有权决定它怎么用。”
阮其运花一千美元开通了星际通讯服务,以便用电脑直接与乌它星的公司沟通。第一次与乌它人磋商时,阮其运邀请了秦珊在一旁观看。他要让她亲眼见证自己的成功。
他依着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的方法用文字与乌它人沟通。谈判很顺利,看起来这特效药在乌它的需求量相当大,乌它人没过多久就同意了他以药方技术入股。
还好乌它人有股份公司的概念,倒省了一番解释的功夫,阮其运愉快地想着。
——但是你只能占20%的股份,是第二大股东。
——没问题。只要你们明白怎样卖这种药就行了。平时的事务一概由你们管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怎么卖药了吗?
——好的。
——听着,我把药方给你们之后,你们要去当地政府申请专利……你明白专利的意思吗?
——明白。
——很好。申请专利之后,我们就是垄断经营。你们要根据需求计算合适的产量和价格,以获取最大利润。你们知道怎样计算吗?先估计不同产量能定的最高价格,再计算边际收入。选取边际收入等于边际成本的产量,就可以获得最大利润了。
——会有阿塔穆里。
阮其运愣住了。什么是阿塔穆里?很明显,翻译器遇到了一个不明词汇,因此直接进行了音译。
——什么是阿塔穆里?
没有回答。大概是这几个无意义的字被再次输入翻译器后,翻译器也找不到对应的乌它语表达了,因此乌它人那边也没有明白他的问题。阮其运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也许是当地有某些特殊的情况,需要因地制宜地进行调整?
——算了。刚才我说的方法你们听懂了吗?
——听懂了。
——那就行了。至于其它细节的问题,你们想办法解决吧。待会签了协议之后,我就把药方发给你们。我们可以尽快开始投产。
阮其运转过头看了看秦珊,她一直倚在门边静静地旁观着这场史无前例的会议。阮其运露出胜利的笑容,说道:“怎么样?我现在是乌它星的第一个外星股东了。”
“嗯,”秦珊看起来并不十分激动,“我们等着瞧。”
第一个月的月报传来的时候,阮其运又邀请秦珊来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阮其运搓着手,满怀期待地看着与电脑相连的打印机发出嗤嗤的声响。每打印好一页报表,他便夹手抄起,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秦珊倚着门框,看着他的神情从专注变为疑惑,最后变成难以置信。
阮其运看完最后一页报表,“啪”的一声将这叠尚有余温的纸拍在桌面上,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怎样,”秦珊轻轻问道,“赚到大钱了吗?”
阮其运缓缓道:“它们给特效药定的价格接近于成本价。这绝对不是最优产量和定价。按照这个定价,我们几乎没有获得多少利润,只和在自由市场里能赚的钱差不多。”
秦珊双手抱胸,道:“很显然,它们并没有听取你的‘建议’。”
——你们不会计算最大利润对应的产量和价格吗?
——会。
——那为什么你们的定价这么低,产量这么大?这定价没比成本价高多少。
——阿塔穆里。
阮其运觉得自己要疯了。“什么是阿塔穆里?说话说清楚点,你们这群愚蠢的外星侏儒!”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鼠标。
——我们不能定那个价,因为阿塔穆里。
——我是股东,我要求改变定价!
——大股东不同意。
阮其运重重地合上了电脑。
阮其运盯着墙上的空白呆呆地出神。秦珊轻轻地坐到他身旁。一阵沉默过后,她开口道:“其运,收手吧,去找份工作,我们可以过更舒服的生活。”她的语气十分温和,阮其运已经记不清她上一次如此温柔地对他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收手?药方子它们已经拿到手了,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钱却还没赚到,我怎么能收手?”
“可是如你所见,这些乌它人不肯按照你说的方法生产和定价。依照这个定价,钱是赚不回来的了。现在公司也不分红,每个月我们还要支付大笔的星际通讯费用。照这样下去,我的这份工资是不可能维持我们的生活的。”
阮其运大声道:“没可能。明摆着有更高利润的方案,它们没可能不选。连小孩子都会选!这不符合经济学原理。”
秦珊悲哀地说道:“经济学是研究人的学科,你从来没有明白这一点。你从来不去理解别人在想些什么,比如我和孩子们。”
阮其运阴沉着脸不作声。其实他何尝没有这样想过,但要他收手,他怎么能甘心?他咬了咬牙,道:“这其中一定有些问题,多半和这个什么阿塔穆里有关。只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定可以把钱赚回来。”
秦珊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化为烟尘。她强忍着泪水,起身奔出了家门。
“真的要这样吗?”阮其运双手颤抖地翻看完文书,放回桌面。长桌的对面,秦珊的身旁坐着一位头发梳得油亮、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正是这个自称秦珊的律师的男子用一通电话把正在酒吧例行收看《另一个世界》的阮其运拎到了这里。自从他入股乌它公司以来,他每天都要收看《另一个世界》,如今他为阿塔穆里的问题所困扰,更是不肯错过节目里的任何一个细节。然而律师的话语太令他震惊了,阮其运不得不立刻从电视机前离开。
“你要和我离婚?你想好了?”阮其运探过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妻子。
秦珊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头油发的律师感到自己有必要替无助的委托人说话,于是开口道:“阮先生……”
阮其运根本不理会他,只是盯着秦珊:“为什么?”
秦珊忽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阿塔穆里。”
阮其运只觉怒从心起,叫道:“你也来了。阿塔穆里!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秦珊站起身,充满悲伤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的眼睛,轻轻说道:“我比你更懂。”说罢掩面离去了。
阮其运看看律师,又看看桌上被灯光照得发亮的协议书,一时间不知所措。
——你好,基尼,我们的老朋友!
——早上好。
——今天我带来了观众朋友们的一些问题……
阮其运在酒吧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阳光透过暗色的玻璃窗照进室内,光影间尘埃飞舞。这场宿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彻底,他甚至没能回家。他记不清自己喝了几杯,只记得迷迷糊糊的痛苦。
酒醒之后,他依然记得垄断梦想的破灭和秦珊的离婚协议书,但是他的内心被一个更为强大的想法占据了——他一定要搞清楚阿塔穆里是什么意思。他要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败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门而出,走入刺眼的光幕。
经过家门口的菜市场时,猪肉摊主卢大爷的眼光依然敏锐,一眼就看见了他,叫道:“嘿,经济学家,你的药方子找到买家了吗?”这次他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早就找到了。”
背后传来惊讶的议论声。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秦珊已经带着孩子们搬到她母亲家去住了,家里空空荡荡。他坐到电脑前,拿起桌上的月报,重新仔细地看了起来。阿塔穆里的秘密一定藏在数字和图表的隐秘角落里。
看完月报,他意识到自己手上的材料太少了。阿塔穆里既然是一个专有名词,那么它在乌它星上必然是个普遍存在的现象。阿塔穆里的秘密可不止藏在这家公司的报表里,他想。他联系了驻乌它星大使馆联络办公室,请求他们帮忙取得乌它星上一些其它公司的报表,包括各行各业的独资企业、合资企业和股份公司。
大使馆显然对这个要求感到十分惊讶。地球与乌它星之间的贸易还停留在以矿产资源交易为主的初级阶段,乌它星上只有少数矿业和运输公司的报表曾被人类读过。可是阮其运要的是各行各业的报表,衣食住行,无所不包。
阮其运的电脑发出“嗡嗡”的声音,马不停蹄地翻译大使馆传来的报表,再用打印机打印出来。打印机不停吐着纸张,很快漫过了出口处的纸盒。房间里纸张飞舞,阮其运坐在纸堆中央,一份份地仔细读了起来,全然不顾双脚几已被纸张淹没。
他看得越多,越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一时间未能理出头绪。他想,要是有个接受过系统训练、经验丰富的会计师或企业家在这里,说不定可以很快发现问题所在。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想。不服输的决心永远是他的同盟。
有时,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他也会想到秦珊的离去,但他试图让自己专心于工作,以此忘却疼痛。
狭小的房间里唯有电脑的散热风扇声和打印机的嗤嗤吐纸声,有时还有他伸懒腰时筋骨发出的格格声响。他饿了便到楼上取个面包,渴了便喝一口水,困得眼皮发颤时便趴在纸堆上睡了起来。
四
如前所述,你正在为新买的垃圾桶放在前院还是后院而发愁。放在后院你可以获利20元,放在前院你可以获利50元。你正准备将垃圾桶放到前院,邻居玛丽阿姨却来投诉了。她说把垃圾桶放在前院会破坏整个社区的整洁美观,对邻居们造成总共40元的损失,而放在后院则对社区没有影响。你说,又不是我的损失,关我屁事。你仍然决定将垃圾桶放在前院。玛丽阿姨气愤地走了。
若将整个社区视作一个社会,把垃圾桶放在前院将使整个社会获利10元(50减40),可是放在后院将会使整个社会获利20元。若你完全有权将垃圾桶放置在前院,并且良心将会受到的谴责已经被计入了成本,你将会选择的方案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并不是最优方案。
当人们出于自己的成本-收益分析而选择了对社会并非最优的方案,由此对于社会整体造成的损失,叫做“无谓损失”(Deadweight Loss)。你将垃圾桶放置在前院的行为给社会带来了10元的无谓损失。
——《微观经济学讲义》
阿塔穆里,就是无谓损失。
在翻看一个乌它服装制造公司的报表的时候,一道闪光忽然照亮了阮其运的脑海,他明悟了。所有反常的细节变得无比清晰:乌它人在决定产品的产量和定价(甚至包括其它决策)的时候,总是选择了接近社会最优的方案——也就是说,无谓损失接近于零。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在垄断市场中,若选择利润最高的产量和定价,则生产的产品数量远远低于社会最优值,从而带来了无谓损失;若是选择接近于成本价的定价以及对应的产量,则无谓损失将会接近于零。乌它人拒绝听取他的“建议”,是为了消除阿塔穆里,无谓损失。
阮其运相信自己对阿塔穆里的解释是正确的,因为他又验证性地阅读了更多的报表,结果完全符合。但是他并不十分兴奋,因为更多的问题接踵而来。
在人类社会中,社会成本和社会收益通常难以估计,因此社会最优值一般只存在于理论之中。乌它人为何总是可以找到无谓损失几乎为零的方案?此外,在很多情况下,譬如垄断,社会最优方案并不符合决策者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乌它人为何会无视自身的成本-收益分析而做出自我牺牲的选择?
阮其运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他又想起秦珊,忽然发觉她比自己更早猜到了答案。她在签署离婚协议书时曾对他说了一句“阿塔穆里”,当时令他大惑不解。现在他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进行那些“投资”的时候总是只想着要赢,从来没有把妻子和孩子们的感受纳入考虑。他总是觉得,那些不过是小事。
他从没选择对整个家庭最优的方案。他从没考虑阿塔穆里。
秦珊的猜测十分接近真相。她以女人敏锐细腻的心思明白了阿塔穆里是关于他人的利益,关于更高层次的利益。虽然她没有猜到阿塔穆里准确的意思,但是她已经十分接近了。阮其运长叹一声,心中大悔。
良久,他从思绪中挣脱出来,想起了眼前的问题。他明白了什么是阿塔穆里,可是他还没明白为什么。这不符合经济学原理。
他忽然想起秦珊说过的另一句话。经济学是研究人的学科。他从来没有深刻理解的一句话。
阮其运隐约想到了什么。他拨通了陈与文的电话。
“运哥,你知道,如果五千美金还不够用的话……”电话那头传来了老下属的声音。
阮其运打断了他,道:“你是不是认识麦吉尔博士?就是那个外星社会学专家。对,经常上《另一个世界》的那个人。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他,我有要紧事请教他。”
阮其运坐在沙发上,看着主持人那憨豆先生模样的脸出现在电视机屏幕里。
“早上好,各位观众!今天我们节目邀请到了外星社会学专家麦吉尔博士,他将为我们揭示一个最新的重磅发现!”
阮其运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重新回到电视机前。
“……是的,我们发现乌它人的社会结构比我们想象中复杂得多,”麦吉尔博士对着主持人说道,“他们的社会中存在某种群体智慧的现象。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白蚁或蜜蜂种群中也有群体智慧的现象,它们会分工合作,以极高的效率进行各种工作。当然,我们所知的地球生物的群体智慧通常依赖于个体之间物理或化学信息的传递,但乌它人的群体智慧似乎不太一样。”
阮其运喝了一口水。这是他第一次在收看节目之前就知道节目的内容。
“我们的研究认为,乌它人既有相当独立的个体智慧,同时也具有一定程度的群体智慧。这是一个由所有乌它人个体共同组成的中枢大脑。当他们进行某些较为重要的决策的时候,便会由群体智慧作出接近社会最优化的选择。目前我们还不清楚乌它人个体之间相互连结的方式,但是相信经过深入研究一定能有所发现。”
这次主持人的惊讶神情不像是假装出来的了,他转头对着电脑——对着乌它人基尼——说起了话。
——你们乌它人的个体之间可以相互连结,形成群体智慧?
——是的,我们可以感知到姆尼。
(姆尼就是乌它语中描述中枢大脑的词汇,麦吉尔博士在一旁解说道。)
——那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的老朋友?
——难道你们不可以吗?
主持人和麦吉尔博士都愣住了。阮其运莞尔一笑。
麦吉尔博士又说道:“其实这个重大发现应该归功于一位企业家,他……”
阮其运关掉了电视。他觉得自己不配被称作企业家,至少现在还不配。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既然已经知晓了阿塔穆里的秘密,他就可以着手思考对策了。怎样才能在乌它市场中赚到钱?阮其运思忖着。一个买家和卖家双方都是乌它人的市场无利可图。要想赚到丰厚的利润,他非得掌控生产一端不可。
垄断药品市场的构想仍然可行,但他必须是生产方。如果在地球上生产,再运到乌它星销售,星际运费又太过高昂,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阮其运决定将药方交给乌它人,在当地生产。能不能在乌它星上设立自己的工厂呢?他觉得可以一试。另外,还要购买一个新的药方。
噢,别担心,我会考虑阿塔穆里的,阮其运心想。最新一期的《另一个世界》播出后,有许多企业联系他,希望聘请他为顾问,以便开拓星际市场。这一次他不再需要承担巨大的风险。等赚到第一笔钱后,他想,也许他会去认真地读一个经济学学位。他仍然相信经济学。
阮其运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秦珊的电话。他要告诉她,关于阿塔穆里,她懂的确实比他多。
(完)
编者按
科幻这个类型的起源之一,就在于文明的对比。原始人想象另一座森林的生活,古老的王国讲述大陆另一边遥远国度的传说,而我们今天想象着宇宙群星的故事,很多时候,这种想象不在于对外探索,而在于给我们自己的生活找到一面镜子。这篇小说中,外星人并没有正面出现,但它足以改变很多事。
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电影《爱,死亡与机器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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